“投降?”罗彬瀚说,“投海!”
周温行依旧只是文静地微微一笑,转头打量起人类社会所塑造的最肮脏最污浊的角落。他的眉宇间一派淡然宁和,呼吸匀称平稳,连肌肉抖动也没有半下。这陆地活神仙的境界真叫人羡慕极了。
“还是你们洋人厉害呀。”罗彬瀚不由感慨道,“鼻子都能当摆设用。这又是什么神功?”
“还好吧。比起我曾经负责的治疗所,这里也只是不太清洁的程度而已。”
“你还治过人呢?”
“嗯,过去曾经做过类似医生的工作。那个时候林子里的——”
“停,停一下。”罗彬瀚打断他,“也不是说我对你的故事不感兴趣,真的,我琢磨你的来历已经很久了。但我们就不能换个别的地方说?我都快被熏晕过去了!”
“这里是你挑的地方吧?”
“我只是知道有这么个地方,”罗彬瀚说,“又不是亲自上来过!这地方在传说中还挺美的,知道吧?迷途的将军坐在羊背上朝东望,看见东面的岛上有楼阁和复道……我当时还想这地方挺适合决斗的呢。在夕阳西下的时候,海上一片血红,背景是成了废墟的古代楼台。咱们两个可以背靠背站在黄金沙滩上,各自往前数十步然后同时回身出手——当然,我知道这对你不大公平,毕竟你又不需要拉开距离。但是这些都算了吧,我已经被苍蝇烦得受不了了。所以,请,劳驾,求求了,咱们好歹去个没苍蝇的地方说话行吗?”
他指了指整座岛上唯一有可能干净的地方,那座摇摇欲坠的架子塔。塔侧有一道爬梯,目测能叫人爬到中部的平台上去。但那未必是个很好的主意,因为它看起来很不牢靠,很难说能否吃得住两个成年人的体重。
罗彬瀚已经沿着垃圾山往塔底走,边走边大声叹气。“我不管了。”他说,“要是它命中注定要倒,那就摔死我算了。”
周温行神态自然地跟在他后面,步履轻巧,腾挪自如,没有叫自己鞋子以外的地方沾上半点污秽。罗彬瀚真想试试拿脏水泼这东西一下会怎样,但他忍住了,忍得也不辛苦,因为他正处在药效最强的阶段上,除了对糟糕环境的厌烦以外没别的情绪。他甚至都恨不起那赛博小宣王。
“原谅我带了武器过来,”他抓住塔底部的梯子,开始一步步地往上爬,“不管怎样我得防着你点,理解吧?你倒是不想杀我,这我相信是真的,但你要是想把我丢进这些垃圾山里,或者往我嘴里灌污水,那倒还不如杀了我。”
周温行就跟在他后面爬梯子,爬得很专心,什么也没说。罗彬瀚低下头看了一眼,估计他们距离地面已有三十多米,换成个正常人早就能摔得死了。他想象自己把周温行踢下去的画面,但后背依旧是放松的,呼吸平稳而顺畅——到了这个高度能闻见的恶臭已很少了——他还是没有起任何情绪,不管是紧张还是憎恨。他又抬头看看天空,没有鸟的踪迹。
又上了二十米。这下空气完全干净了,但风吹得金属架晃动不止,那种自塔身一路传至手掌的深沉震颤令人胆寒,攀爬过程中还能看见许多支离破败的迹象:有些架子光秃秃地横在那儿,没有连接着任何有效的位置,似乎是原有的固定结构已经断裂了;有些方形的薄钢板原本大约是某种平台或地板,如今也垂脱倾斜了,要掉不掉地挂在那儿。
到了六十多米的地方,他们再也不上去了。并非因为悬梯到了尽头,只是空间太小了。更上方的一段塔身直径窄得可怕,也没有能安稳歇足的落脚点,根本不容许两个人站在上头说话。于是罗彬瀚绕过梯子,小心翼翼地挪进这个位于高塔中段的小平台。
这平台基本是由一种方形的金属薄板搭建而成,每片薄板约有半米见方,五公分厚,有点像是铁打的围棋棋盘。有些位置的薄板已经不见了,很可能就是他攀爬途中看见的那些。好在脱落的位置很分散,没有影响到整体平台的稳固性。他们还是可以站在上头说说话。
罗彬瀚挑了薄板最密集的一侧朝下俯瞰。从这个高度他能一直望见海岸,还有停泊在近处的摩托艇,甚至那些文明废弃物所堆积的腐败山水也转变了形貌,宛然有几分巍然崎峗的荒芜之美。隔着这样的距离,他已经难以分辨那些黛山幽水的细节,不必清楚地知道它们究竟是由什么材质组成的,身处其中又是什么感觉。他呆然地望了一阵,想到历史和生活有时也可能是这么回事。像他救世壮举的第一步就是逃离垃圾山,还在心里狂骂参谋长。
周温行也上来了,驻足在与他相对的另一边,脸上的神情毫不担心。这东西确实没道理担心,因为平台实在太小了,他们再怎么拉开距离也不会超出五步远。而上一次他激情跳崖的结果证明:五步以内周温行更快,五步以外也不见得他的枪更快。
“你想要和我说什么呢?”周温行问。
罗彬瀚慢慢地回过身来。“我决定投了,”他说,“投降的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