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章 “若天下无风(2)。”

——假定活着是一种惩罚,人无时无刻不在忍受虚无,最苦就如西西里弗一样,我们又当如何?

“……不。”你望着这样浩瀚壮美的金色麦浪,轻微地吐出一个字。

尊严感能使人在行动中,即使是无比荒诞的行动中,也能带来一种与众神截然不同的精彩与反抗。

众神希望西西里弗陷入永恒的消沉,可他偏不。他在永无止境的荒诞中实现了自我的超越与精神的永恒。

你不想死,你要活下去。

你要活下去。

哪怕作为一个庸才,你也要活下去。作为一位从未陷落于“神规定的虚无”之中的西西弗斯。

——这片海洋般广阔的金色麦浪只是起点,你要一去飞向更高更远的苍天。

……

【这一刻“你”想了起来,七岁时你也曾经历过这样的一幕。】

【寒冬腊月,犯了病的林望安不满意你的琴曲,在木棒落下的那一刻,你推门而出,冲进了寒冬中。】

【天色很黑,同龄人都在家里吃年夜饭,只有你在街上奔跑着,如同一条无父无母的幽魂。】

【你不知道自己能去哪,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只是漫无目的地游荡,直到脚下一空。】

【失足踩进水坑的那一刻,你真以为自己要死了。】

【浑身传来冰冷的刺痛,冷水没过你的口鼻,令你几近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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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或许会有英雄出场的一幕,又或许是会变身的美少女向你伸出援助之手,又或许是林望安着急地冲出家门找你……】

【可是,没有。】

【从来都没有人救你。】

【从四岁到十九岁,从来都没有人能救你。】

【那一夜,是你爆发出了无与伦比的求生欲望,硬生生拽着水坑边凸起的钢筋,维持着口鼻的呼吸。水一次又一次冲来,两次,三次,四次……零下十多度的环境,你凭借意志维持清醒,直到摸索到第二根钢筋,连滚带爬脱离了水坑。】

【那一刻,躺在地上,你望着自己被钢筋摩擦到流血的手,胸前烫得火烧火燎,反反复复地告诉自己。】

【——我要活下去。】

【我深知自己的渺小与有限,也深知自己的平庸与无能。】

【哪怕作为一个庸才,哪怕作为一个令妈妈失望的庸才……我也要活下去。】

【——我从来都渴望活下去。】

……

“妈妈,西西弗斯为什么要把石头推上去,明明石头会一次又一次掉下来,他每次都重复这样的工作,有什么意义?”

每天睡前,四岁的苏明安最喜欢听林望安讲故事。他抬起头,拉着妈妈的青绿色旗袍,像个小豆丁。

妈妈身着新中式旗袍,针脚细密,剪裁得体,身量纤纤。她戴着红宝石耳钉,皮肤柔滑而白皙,最美丽的是她的手指,犹如青葱白玉,一看就是一双从来不干活的手。

“是做人的尊严感。”妈妈回答道:“尊严感能使人在行动中,即使是无比荒诞的行动中,也能带来一种与众神截然不同的精彩与反抗。众神希望西西里弗陷入永恒的消沉,可他偏不。”

“可这不是自欺欺人吗?他威胁不了众神,石头也没有任何意义。”苏明安昂着头。

“现实中的我们更不如西西弗斯。”妈妈说:“至少西西弗斯还有‘众神’为复仇对象,‘石头’为努力意义。而现实中的我们——找不到任何实体化的喻体,且对于任何特定时代都不具有针对性意义,仅仅是平淡的生活,与我们而言已是无法推上石头的山坡。”

“‘在路上’与‘过程’已经是一切,因为人生来就要向着死中去,宇宙浩瀚相对于人类的短寿而言,终其一生也不可能见到石头推上山顶的那一刻,所以人类善于用荒诞对冲荒诞、用无趣嘲讽无趣,用重复贯彻重复。”

苏明安听完后:“所以,西西弗斯只是做了我们每个人一直都在做的事——在没有任何意义的人生中寻找意义,捏造不存在的幸福,命名为幸福。”

“可那不是幸福。”

“所以你要去推石头吗?”妈妈笑了。

“不。”苏明安笑了:“妈妈,我生来便在山顶。”

——我生来便在山顶。

……

荒原上的积红向你流淌而来,你昂起了头。

“咚!”

脚边一枚石头,被你一脚踢下了山坡。

你缓缓撑起满是鲜血的身躯,满头紫发垂下。

你站在山坡上,望着石头滚落。

浩瀚夕阳下,你的身形那么渺小,暮色冻结了你的血液。

“……我不会去推巨石。”你轻声说:

“我不必为了逃避虚无,而虚构那一块并不存在的‘巨石’。因为它已存在于我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