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独开始寻找一样东西,其实近几天来他曾粗略地寻找过,只是碍于丧事缠身,无法专注寻找,否则家人亲戚及梦家湾前来帮忙的人定会说他什么事体能比送父母最后一程更重要呢?紧接着就定会加倍说他是不肖之子了。他要搜寻的物件是户口簿,他曾见过家里的户口簿,那上面登记着他的信息,他更记得在年龄一栏里赫然比他的实际岁数大出两岁——那是他的所谓家人与苟怀蕉共同所为,就是为了使他的年龄符合法定婚龄。
终于,无人打扰,他可以不慌不忙地寻找户口簿了,只要找出户口簿,他就可以同时带上退伍证之类的退伍材料证明,去县公安局办理一张居民身份证。有了身份证,在中国的地界上,他差不多就可以畅行无阻了。
可是,他却遍寻无着。
他确切地记得,还在军校学习的放假期间,他曾在里间屋挂在墙上的一个用塑料绳编织成的手提袋里看到过他们家的户口簿,所以,他把这个袋子里的杂物一遍遍地翻腾,户口簿却是不见影儿,倒是看到顶针、烟荷包、多年前的铜钱、早经派不上用场的粮票布票之类的小物件,还看到了土地承包合同书、宅基地使用权证书等等,可就是没有看见户口簿的影儿。
他简直像个强迫症患者似的,将那手提袋里的物件再翻一遍,又寻一通,可只能是一无所获。
他放弃手提袋,转而寻找别处,床底下,褥垫底下,箩筐里……他认为一切可能是户口簿的藏身之处,都找遍了,身上还沁出汗来,但,户口簿仍是无着无落。
院门“吱呀”响了一声,是大哥梦向财来了,来拿一样农具,虽大小物件杂乱,梦向财却很熟门熟路就找到了要找的农具——一把木锨。
梦独问梦向财有没有见到户口簿。
梦向财说没看到过,说完就走了。
梦独继续寻找,心里却已生疑,断定有人将户口簿藏了起来;又想,父亲母亲去世了,不知梦家湾是如何办理销户手续的,会不会是哪个哥哥或姐姐临时拿去注销父母户口所用呢?可他曾从七嘴八舌发出的声音交织中分辨出,有人说在去火葬场火化父亲母亲的时候,是开了注销户口证明的,还带了别的什么证明,否则火葬场是不给火化尸体的。他离家在外,并不明白这些所谓的繁杂手续及各种弯弯道儿——对此类的“不明白”,他还不便去打问清楚,否则又会被许多人说成是不食梦家湾烟火,还成为不孝的另外的小小口实。
他决定夜晚守灵的时候问问二哥梦向权。
院门又“吱呀”响了一声,这回,是大姐梦向花来了。
梦向花见梦独有些心神不定的样子,便问他是怎么了,有什么心事。梦独便对她说了寻找户口簿以便*****之事。
梦向花说:“慢慢找,实在找不着,就轻声轻语问问你大哥你二哥。再说了,谁拿户口簿有什么用处哩?千万别跟任何人发火,以免咱的爹娘灵魂不得超生,搅得咱们做儿女的不得安生。”
“好,你放心吧。”
默了一会儿,梦向花问梦独近期有什么打算。
梦独当然不敢把心中所想告诉梦向花,她那张嘴,能把他透露给她的一点点想法加以扩充然后告诉家中一奶同胞的所有人,还会散布给其他的人——虽然她不一定是出于恶意,可却给他的生活再度添加困扰。
梦独说暂时没有什么打算。
梦向花说:“你没打算,俺倒是有打算。你这几年兵算是白当了,不光没有混出头来,还被人家看不起,连累着咱的兄弟姐妹们。你现在又成了光棍一根。你要是打了光棍,咱爹咱娘在地下也合不上眼哩。你可别忘了,咱爹咱娘都是睁着眼睛死去的哩。俺是当姐的,不能看着你打光棍。俺跟你二姐三姐还有大哥几个人都想过了,也是想到一块儿了,你跟苟怀蕉的婚约还没断根哩,咱家在她身上花了不少钱哩,咱不能便宜了她让她嫁给了别的男人。原先你混好了,上了军校,快当军官了,是她配不上你,现在呢,你复员回家了,跟她一样,都是农民……”
“你把我当什么了?”梦独打断了梦向花的话,“你别说了,明告诉你们,我就是打一辈子光棍,也不会娶她。”
梦向花恨铁不成钢地说:“你是不是当兵当傻了?哪个男人想打光棍哩?你看看这么大的世界上,只见男人打光棍,有谁看见哪个女人打光棍哩?哪怕是一些胳膊断了、腿瘸了、眼瞎了的女人,还有那么多男人争着娶哩。你想想你现在的名声,还有哪个女人愿意嫁给你呢?”
梦独生气地说:“我的名声再臭,也不关你的事。我的事情,你不要再管了。”
梦向花说:“咱才把爹娘的丧事办完,俺不跟你吵吵,免得他们在地下难受。不是俺要管你的事,是爹娘不在了,俺不管谁管哪?还有,俺已经管了,俺今天赶集碰上他三妗子和梦胡香了,俺就把心里想的话跟她们说了。俺真是没想到,梦胡香还愿意撮合你们;俺更没想到,他三妗子,就是苟怀蕉,她说,她跟你的婚约就没有解开过,她早就是你的人了,她愿意嫁给你;她还说,这几天没来梦家湾找你,是怕惊扰了咱爹娘的在天之灵。她说,再过几天就来找你跟你谈复合的事儿。”
“哈,哈,哈……”梦独似笑非笑地笑了几声,说,“她愿意嫁给我,还复合?我见过脸皮厚的,没见过脸皮这么厚的。她怎么不想想,既然我甘愿把所有的前途当成代价来了断跟她的所谓婚约,难道我会跟她复合?会娶她为妻?哈,哈,哈……,她原来把我看成一个穿了一双金靴的人,觉得我有领导管着,有纪律约束着,还觉得我需要维护自己所谓的脸面,觉得我想朝上爬,所以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几次窜到军校里闹,窜到部队上闹,加上遇到息事宁人的昏官,她就真的把自己当成秦香莲了。你告诉梦胡香,你更得告诉苟怀蕉,就说我现在一无所有,我就是一个小流氓,她苟怀蕉再也没有办法让我掉落到更底更底的底层了,因为我已经在深渊里了。”梦独只能用这样的话来作践自己,唯有如此作践自己,才能保住他灵魂的高贵与纯洁。
梦独的话,梦向花听得似懂非懂,她听懂了表面,却没有听懂内里;还有梦独的笑,她是完全不懂,她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对这事儿笑得出来,以为他是不是由于受到的刺激太大太重从而导致精神上有些不太对头。
梦向花有点儿害怕地看着梦独,想从他脸上的神情里、从他的眼光里看出神经失常的征象,她似乎受着某种神秘的怪力的驱使,果真就觉得梦独有些不同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