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独虽然条件反射地胆寒了一下,但随即他就镇定下来。
然而只是转瞬之间,苟怀蕉那张黑黄黑黄的脸,不见了,相伴着她的梦胡香和苟怀韭,也不见了。
梦独以为刚才自己是出现了错觉,还以为兴许是出现了幻觉。
但很快他就发现,刚才的亲眼所见,既不是错觉,也不是幻觉,而是真真实实的存在。
他眼里的泪水早已干涸,怔怔地看向隔着祭案的另一侧的女性送葬队伍,在姐姐们和嫂嫂们的后面,苟怀蕉按着排序跪在二嫂的后面,她居然也与别的女人一样,头戴孝巾。她哭得像个孝顺极了的儿媳,一把鼻涕一把泪,脸上的孔洞里不停地流下污浊的液体。
苟怀蕉痛哭出声,她的哭声异于寻常女人,不是细的,也不是柔的,还不是尖的,而是粗粗的,干干的,像男声却又不是男声。
苟怀蕉出人意外的出场立时引起很多人的注意,既有主持和操办丧葬仪式的人,也有前来吊唁的宾客们,还有观看热闹的人们,再就是,丧主家的人,也就是梦独的哥哥们嫂嫂们姐姐们姐夫们等等一众人等。
可是,谁也不敢阻止苟怀蕉,也无法阻止苟怀蕉,还觉得没有理由阻止苟怀蕉。
多少人举棋不定,多少人心有矛盾,多少人手足无措——便,无人阻止苟怀蕉了。
最啊,对死者来说,最大的心愿就是入土为安,人人都这么想。除了人人都这么想以外,梦家湾看热闹的人群里还有些不明真相的人悄声议论说,苟怀蕉与梦独订立婚约四年多,多少个日夜吃在梦家湾住在梦家湾,早就是梦独的人了,早就是法律上所说的事实婚姻了,何况苟怀蕉对梦父梦母孝敬有加,心里有着割舍不下的婆媳之情翁媳之情,不管她将来会不会跟梦独睡在一个被窝里并且生儿育女,但她来为故去的二老哭上几嗓子,谁能忍心不让她来尽她的一番孝心呢?再说了,现如今梦独一下子被打回原形,复员回家,身无分文,是他生生提出要跟苟怀蕉分道扬镳的,苟怀蕉倘能不计前嫌跟他重归于好破镜重圆,倒真是他前世修来的福份了。
那些被苟怀蕉成功蒙蔽了的外人是这么悄悄议论的,而梦独的某些哥哥姐姐如梦向花梦向叶梦向财等人何不是如此想法呢?苟怀蕉的忽然出现让他们又惊又喜,他们中的一些人本来就与苟怀蕉结下了类如“兄妹”或“姐妹般”的“情谊”,只是由于梦独的翻脸,才让他们间的关系多少有些生分了。他们惊疑的是,苟怀蕉来哭丧,不会是来闹事吧?好在,她只是哭,却并没有任何出格之举,他们也便放下心来了。他们喜的是,既然苟怀蕉来哭丧,并且是站在了小儿媳妇的位置上,就是把自己当成了这个大家的家庭成员之一;梦独身败名裂,还会有哪个女人看上他呢,他必定是要打一辈子光棍儿了,倘苟怀蕉真能跟他重续前缘,不仅梦独得了老婆,他们家花在苟怀蕉身上的钱也没有白花,最为重要的是,被梦独克死的父亲母亲在墓穴里,就真的可以合上双眼长眠地下了。只是他们一时想不明白也没有时间没有功夫想明白,苟怀蕉来此究竟是哭丧还是另有他意?
不管怎么说,苟怀蕉已经硬生生成了送葬队伍里的一员,而且是居于亲人团里,儿女媳婿辈中,给人一种当仁不让的感觉。
起初,苟怀蕉的哭声并不突出于众声之上,但是哭着哭着,她那又干又粗的似男似女的哭声不仅独立于众声之外,而且高出于众声之上,她放大悲声,哭得是那样伤心,眼泪如瀑布般地滔滔而下。一些看热闹的女人为她所感动,也止不住流下泪来,她们哭过后,又小声地发表起她们散发着浓浓乡土味儿的议论来:
“什么叫孝媳,这才叫孝媳哪,看看,看看,比梦守仁的儿子女儿们哭得还叫个难过啊。”
“咱梦家湾难找这样的好女子哩。”
“你们看看梦独,哭得像只蚊子哼哼,他爹娘白养了他。”
“多好的苟怀蕉啊,要个子有个子,要力气有力气,你们看看她那两盘腚,像磨盘,怕是一回能生下一大窝哩。现如今搞计划生育,要真是生下一大窝,那个梦独不是赚大发了?”
“梦独真是有福不知道享哩。”
“苟怀蕉这么一哭,兴许她跟梦独还能成为一家人哩。”
“咱梦家湾人怕是又有大热闹看了哩。”……
然而苟怀蕉却让她们失望了。按照此地乡俗,出殡的的最后一个仪式是到坟地埋葬死者。这个仪式,女人们是不得参与的——就像在大祠堂祭祖一样,女人们也不得参与——还像叙族谱一样,女人们的名字也不能出现在族谱之中,等等,就是这许多的女人们被排除在外的现象,导致此地乡下多少年来一直重男轻女,也导致多少生下女孩的夫妻跑到外地直至生下能传宗接代的儿子方才归来,还导致……
送葬的女人们排着散漫却并不混乱的队列哭着,在男人们的行列后面,朝向村外走,走至种了很多果树的坟园之外,她们就得停下脚步,依依不舍地目送男人们去坟园里为死者埋棺入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