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好说。”顾邃放下茶盏,捻着胡须道,“支持齐王的先天宗师固然是少数派,但必定是让圣人都忌惮的势力。毕竟,先天开战,即使圣人这方得胜,对皇室损害也大。想来圣人才顾忌至今。”
    任洵立在窗边,清瘦白皙的手指抚着茶盏,语气慵懒的接口道:“当前最应该弄清楚的是,这些先天为何会支持齐王?自太宗起,大唐历十代皇帝,在储君择立上,天策书院和皇帝从没有发生过分歧,因何竟会在圣人立储时分歧严重到生了分裂?
    “休得说‘不立女主’这类话,若真如此,明宗、高宗、世宗、昭宗四位因何登位?归根结底,那些先天们关心的,还是利益——谁能让大唐帝国强盛,保证他们源源不断的、而且更多的利益,他们就会支持谁!谁会真的看重是不是女主当国?”
    他喉咙里发出了一声轻笑。
    世家不也如此?——利益最重。
    回想大唐国史,除了第一位女帝明宗登位时有滔浪外,至高宗亲政,以铁血之势四方开拓疆土,成就一代大帝的威名,还有谁个说“女主当国,乾坤颠倒,悖乱纲常”这种话?因为高宗武皇帝的赫赫武功,让皇族和世家都得到了超过前代十几倍的利益。儒家以纲常论是非,但统治帝国的这些上层人物,哪个不清楚——纲常说到底,是为了利益服务。
    如今的秦国公主李毓祯,虽然还没显露她的勃勃野心,但从疾风馆累年收集的情报分析来看,这位八成又是一个“武皇帝”。对利益的攫取永远没有尽头的上层人物来说,最中意的就是这种有开拓之志又有开拓能力的君主,而灭蕃之战也足以证明这位公主在军事上的才能,不是空负大志之辈。
    但还是有先天宗师和世家坚决的站在齐王一边,这不是很奇怪的事么?
    总之,任洵没看出来,齐王在治国能力上强过秦国公主。
    即使齐王在工部、户部尚书任上,都政绩斐然,充分表露其治政能力,但为君跟为臣不一样。尤其大唐的皇帝,政事上分权于世家,确切的说是分权给政事堂。宰相们才是帝国的执政之要,而皇帝是主掌兵权。大唐历国二百六十载,均是执行兵、政分离的模式,才有皇室与世家共强盛,权力制衡又和谐共处的局面。这是大唐强盛而皇室统治稳固的重要原因。太宗皇帝以前人所未有的魄力,立下易道为大唐国策,因为“极盛之后为衰,至强之后为弱”,此为史书事实的天下至理:皇室可以将世家压到极弱,成就皇权的至高集中,让皇权达到最强,但最强之后呢?往往持续不了多久,因为没了竞争对手,坐在宝座上的皇帝便渐渐耽于享乐或糜烂了,皇朝覆亡也就在几代之后。当然世家强盛也有篡位风险,这就成为皇室的压力,不仅让历代皇帝都兢兢业业,不敢懈怠,也让整个皇族都保持了向上的活力,与出色的世家子弟相竞争,不至于腐朽糜烂。
    所以,对大唐皇室来讲,皇帝最重要的,是能牢固掌握兵权,若有军事才能当然最好,并能坚定执行祖宗定下的国策。这些国策都刻成了一块块石碑立在太庙里,有宰相们辅佐,御史和谏官们监督,皇帝是在国策大政上是不容易犯错的。至于具体的处政能力,那就是次要的要求了。
    而对世家来讲,皇帝在政事上的才能并不需要多么出色,只要有识人用人的能力。相反的,治政能力卓异的皇帝,除非像世宗和昭宗那样对自己的权力欲有克制,否则就是世家最不想侍奉的皇帝——掌控欲过盛,事必躬亲。穆宗和章宗朝时,谏官们抨击皇帝侵袭宰相权力的奏章就是最多的。
    由军事和政务这两点,无论皇室还是世家,秦国公主都应该是更符合他们意向的君主。
    当然,世家的立场很重要,一旦选定,想要更换门庭,付出的代价就很大。所以,那些选定了齐王的世家,在圣人册立秦国公主后,明知道跟着齐王就是一条路走到黑,在新帝登基后家族必定遭受打压,却也不敢转身投向太子或秦国公主的门庭,否则就会背上背弃失败的旧主,投向胜利者的不堪名声,必须以几十年的努力,经营良好的名声,才能换来世人的遗忘。但是,即使这些世家顾忌改换门庭的不利名声,却可以放弃齐王,同时主要世家成员辞官,表明自己不是媚新主,在新帝登基后,家族虽然还是会遭受打压,却不会那么严重,而且他们的儿子仍然可以通过科举入朝,而不会被世人所谤。——但是,这些世家为何没做这样的选择呢?不要说世家重情义,天下人都会笑。因为与齐王有联姻?呵呵,因为利益才联姻,没有了利益,联姻就是一张纸,随时可以撕破。
    任洵和顾邃私下商议,都觉得这情形,很不符合世家一贯处事的风格。
    “除非,”任洵端着茶盏接着说道,“这些先天和世家,笃定了齐王有胜算。”
    他呵笑一声,大袖曳地的走回几案后,将茶盏落在几上,“真不知这种信心是从哪来的?兵权,牢牢掌在圣人手里。齐王的亲信将领,吴王李翊沖、湘城侯李思及,这两位神策军统军,已被圣人升调到宿卫大将军这种不掌节符就无带兵权的位置上。再说,齐王掌有兵权的姻亲世家,范阳卢氏曹国公已从安北大都护的职位上撤下来,慕容世家冀国公上位,即使卢氏在安北军中势大,慕容氏却也差不了多少,齐王想借助安北军,恐怕是痴心妄想。哦,还有河东薛氏家主,如今是安南都护。但才从安东都护调到安南,掌安南军不久,威望恩德都还没有立,哪个将领会提着脑袋跟他造反?——没有将,没有兵,就凭着这几个世家的先天与支持齐王的皇室先天联合起来,就能压过圣人这方?”
    他清瘦白皙的手指拿起羽毛扇,微微摇着,仿佛是摇头,又呵呵笑了一声。
    顾邃拿起茶盏慢饮着,心里也呵呵一声,先天掺和皇位之争可是大忌,这些世家不会不知道,如果不成功,他们面临的后果就是抄家灭族;即使成功了,也要面对新皇的疑忌,后患无穷。而这些世家的先天如果不涉入战斗,即使齐王争位失败,圣人清算也只会杀主要参事者而不会灭族。
    他与任洵就疑惑了:这些皇族先天和支持齐王的世家,怎么就一条道走到黑呢?
    两人私下里细细推敲,便觉得这般不合常理的事,其后必是有更大的利益,或者让那些世家不得不支持齐王的隐秘。
    任、顾二人细作观察后观测,觉得梁国公是知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