蔸娘还是坐在那张桌上,用启瓶器开金属瓶盖,碳酸饮料在她的手心下面冒气泡,发出滋滋响声。她不缓不慢开了四瓶,把瓶盖整齐地摆在一起。早上八点半,店里已经有了几桌客人,只有老板独自一人在后厨。肥秋坐在最里面的桌子边,向着后厨和餐厅隔开的玻璃窗,背对着一块建筑结构上凸出来的承重栋墙,时不时看看蔸娘,手里拿着一杯阿华田。
广播里开始播报本地晨间新闻,说着昨天晚上的湾仔区维多利亚公园的帮派冲突,受伤多少人,被抓住多少人,卷入事件的无辜平民多少人。
门外的塑料垃圾桶被踢翻,蔸娘抬头就看见,又是昨天那几个古惑仔。他们的衣服脏兮兮的,脸上也带了伤,似乎一晚上没有睡觉,脸上挂着黑眼圈很憔悴,都皱着眉头,压了一肚子火的样子。跟在小头领边上的女孩还算体面,但高跟鞋断了一边的鞋跟,拎在手上,丝袜下都是黑色的污渍。
蔸娘的位置显眼,他们一进门就能看见。蔸娘和他们对视了几秒,面无表情地移开视线。
“又是你啊,内陆妞。”昨天对她毛手毛脚的年轻小流氓又晃着肩膀过来,一点不客气拿走一瓶可乐。
蔸娘盯着他手里的汽水,看着他喝下去,但没说什么。
另一个男生也走过来,不客气地拿了一瓶,一言不发坐在蔸娘的对面,用被黑眼圈包裹的眼睛盯着她。而蔸娘的眼睛在他身上的伤口之间漫不经心的游走,最后在他的手腕上那一块青紫的肿块上停留,动了动嘴唇,犹豫了一会儿说:“不去处理老了容易得风湿的。”
那个男生没理她,移开视线喝了一口可乐。
“我这几瓶可乐开着等人占位置的,你们都喝了。”蔸娘在他们把汽水都消耗了小半瓶之后,才幽幽地说,语气没有埋怨,只是在陈述事实。
他们之间的小头领闻言笑出声,“你从昨晚等人等到现在啊?”说罢,又向老板挥了挥手,又要一瓶可乐,推到蔸娘面前:“还你咯。”
蔸娘看了坐在身边,一边咬着吸管把汽水嘬得滋滋响、一边死死盯着自己的女生,也拆了一根吸管,伸手越过了小头领推到自己面前的玻璃瓶,去拿自己开过的那瓶,捞过来把吸管插进杯口,说了句:“不用。”
乍一看几个年轻的同龄人大早上坐在老旧的小吃店里喝可乐的画面挺温情,像一群逃离繁复学业的学生仔,在一夜狂欢之后依偎在一起。蔸娘比昨天放松了很多,没有强装的冷淡欲盖弥彰,甚至歪着脑袋捂着脸打个哈欠。老式收音机里的电子杂音放着大概三十多年前的粤语老歌,过了一会儿又开始了另一档晨间节目,换了一个声音年轻的男播音,第一条播报又是昨天晚上的帮派冲突,广播稿和上一个节目的不太一样,但内容都是提倡市民出行注意安全,晚上早点回家。
“昨天晚上没看见你。”那个小头领问蔸娘。
蔸娘张开嘴唇放过被咬扁的吸管:“什么?”
“没在维多利亚看见你。”
“维多利亚公园?”蔸娘指了指收音机,“昨天帮派斗殴,我过去干什么?”
“我昨天问你,哪个堂口,你还没说。”
“你为什么觉得我也是,”蔸娘比划了两下,“也是古惑仔?”
小头领盯着她的眼神意味深长,他们之间停顿的时间安静得有点久,久到蔸娘担心下一秒他的小女友就会暴怒地站起来指责她和自己男友交流暧昧。但被盯着点小姑娘也不打算移开视线,她依然不太明白街头帮派这些人的思维模式,她有点走神,脑子像一个电视屏幕,放着关于自然界野生动物的纪录片,镜头总喜欢录入食肉的动物盯着一个地方一动不动的画面,接着会切镜头,有一只羚羊或者角马,开始奔跑逃离。所以,她想自己大概要把这个眼对眼的动作继续下去,先躲开了就算输了,就像玩谁先眨眼的游戏。
对面的人先她一步放弃了,像个电影明星一样勾着一边嘴角微笑,“人会有直觉,遇到同类的直觉。”
蔸娘皱了皱眉头:“你这说法好随便。”
“随你辩解,我是很确定你也是。”他抬起下巴,“我想了想,也可能你们内陆不用我们这里叫法,所以你不愿意说是哪个堂口的。那你跟谁,内陆我也知道好几个,他们都对外说自己是生意人啊、富商啊,但是实际上都是行业人哦。”
蔸娘咬着吸管,似乎在听但似乎也心不在焉,等了一会儿忽然问他:“那你为什么加入帮派,看你和他们,”蔸娘的眼睛在一桌人来回扫了一下,“看上去都是学生。”
“上学也要钱的,内陆妹妹。”他笑起来,“再说在学校里待下去出来也一样,还不如出来找工作。”
蔸娘抿着吸管,不言不语只是眨着眼睛看他。
一个清脆的碰撞声打断了他们之间对话,小头领和蔸娘都看过去,看见坐在蔸娘对面的男生脑袋砸在桌面上,手里还握着见底的可乐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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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你搞什么?”小头领去拍他胳膊。
但紧接着,其他人也接二连三的倒下去,他只来得及连忙接住自己的小女友。女孩还有呼吸,只是昏睡过去了。他抬头看向冷静的蔸娘,这个内陆女孩还坐在椅子上,一点都没有受到惊吓的样子,也没有一起倒下去不省人事,只是咬着吸管,眨着眼睛看着他,无辜又无害的,好像这一切和她没有关系。
“你想干什么?”小头领变了眼色,沉下嗓子质问她。
蔸娘松开吸管,低头往垃圾桶里吐了一块湿漉漉的医用棉花,“你不是问我,是哪个堂口的吗。那你说我能干什么。”
他愤怒地一步跨过来,揪着蔸娘的领子,“做什么我都可以接受,我不怕帮派恩怨,但你不能动我女朋友!祸不及妻儿是规矩!”
蔸娘扯他的手,想站起来往后退,“你别扯我领子。”
“你放了什么给他们喝!”
“都是古惑仔了不知道陌生的饮料不要乱喝,你们自己都做过吧,我甚至都没有引导你们好不好。”蔸娘被他扯得晃来晃去,但和他说话的声音还是很小,小到只有他和蔸娘听得清。
“你别想跑!”
“不跑。我只是叫你不要扯我!”蔸娘拍了拍他的手,瞪着他的眼睛,两个人马上就要撕咬起来的样子,只是绑着两支麻花辫子的女孩在这个场合里毫无杀伤力,于是在旁人眼里就变成了这个男人想要对这个女孩图谋不轨。僵持了一会儿,蔸娘叹口气,松开手任由他继续揪着自己的衣服。小头领刚要说什么,却随着一阵电流的噼噼啪啪响声,惊呼了两声也倒在地上。
蔸娘也被他拽下,半坐在地上。小姑娘连忙拍开他抓着自己的手,推开点距离,又把电击枪往他身上按了一下,看他在地上过电抽搐。她揉着自己的脖子,撑着桌子一摇一晃站起来。